女一去三亚的同一天。
上午,十点多。
悠闲地坐在山庄前台的小荷突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随即,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滑过大腿内侧。
翻滚的疼痛和持续上涨的恐慌将她的脸扭成麻花状的猪肝褐色,汗水顺着两腮像溪流般汩汩直下,日常美丽含情的大眼睛此刻全被惊恐、痛楚和无助代替了。
她用双手捂着肚子,口齿不清地反复道:“痛、痛,喊霍民……”
正忙碌着的员工们见状,立刻一边打电话给霍民,一边已有两三个年龄略长的过来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并安抚着她的情绪。
霍民很快过来了。拔开众人,抱起小荷便往外飞奔。
到了医院,见情况危急,妇产科医师一边叮嘱霍民去办理相关手续,一边便将小荷推进了手术室。
大约半个小时后,医生出来了。
霍民忙上前问道:“孩子保住了吗?”
医生瞟一眼霍民,道:“坠胎过多,造成子宫内膜变薄,引起滑胎……”
“坠胎过多?”未待医生将话说完,霍民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神情激动地问道。
“是呀,我有说错吗?”医生痛得眉头紧锁,语气不耐地说道,“能放开你的双手吗?肩膀会痛的呢。”
“对不起,对不起。”霍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将手放下,嘴里喃喃地道,“坠胎几次了!她不是处女吗?不是第一次怀孕吗?”
一刹那的讶异之后,医生满脸同情地看着他。须臾,摇摇头,抬腿准备离开。临走时,处于女性好抱打不平又爱八卦的天性,以自语般的口气,却又能清晰地让霍民听到的音量说道:“这年份补个□□不是极简单的事吗?又一个被愚弄的傻子。”
说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思绪却不知散落在何处。
“修补□□?哈哈……”霍民在心内狂笑起来。
他不是因为她跟他在一起时是处女,又是第一次怀孕而娶她的吗?而这竟只是一个骗局,可他却因此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有儿子呢。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霍民完全混乱了。他忘了此时该去照顾小荷,抬腿便往医院外走去。
霍民神情落寞而沮丧地坐到车上,脑子里回放着她走进他生命的全部过程。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又因为太顺理成章而显得漏洞百出。而他却全然无所察觉,即使女一再三暗示过他,他也充耳不闻,甚至认为那是同为女性的她感觉到自己逐渐年老色衰而本能地对年轻貌美的女子产生的一种抵触和排斥情绪。
他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竟如此愚蠢,被这样一个女子的这样的小伎俩所蒙蔽、所欺骗,甚至还以婚姻为代价。
和小荷的生活还能继续下去吗?原本便是以诱惑和被诱惑开始,以孩子为基础建立。现在最新鲜、最神秘、最容易让人迷失心智的诱惑无效了,孩子又没有了。
——它也该结束了!
霍民打开手机,百度到一个私人侦探的手机号码,然后打电话过去,将小荷的情况做了个概要说明。
挂线后,又将她的照片及家庭地址发到了对方手机上。
这样满腹心计的女子,没有万全之策又怎能对付得了呢?
霍民苦笑着摇摇头,便下车去了。
他总该尽到一个丈夫最后的责任和义务!
到了病房,霍民极力压抑住对那张年轻、美丽,却因为流产而显得憔悴和疲惫不堪的脸的反感之心,非常体贴但面无表情地做着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
男人就是这样,当他热爱或想要得到某个女人时,他便是一条忠诚可爱的哈巴狗;当他对某个女人心生厌恶的时候,摇身一变,便成了残酷无情的狼狗。
冷漠算什么?更嗜血的残害都能做得出来。
霍民一直呆在病房里陪着小荷,他没有拆穿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沉痛表情,或偶尔表现出来的疏离感在小荷看来也只是一个父亲失去孩子的正常情绪而已。
直到晚上,女一打电话来,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让人悬心的话便挂线了。完全无视他的疾呼,再打过去用户却处于关机状态。那一刻他的情绪完全失控了,一种不祥之感在他心内流窜。身子因为过分激动而颤抖,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痛楚和慌乱。
起身间,凳子应声倒地,他却置若罔闻。不知所措了几秒后,一边飞快地往门外走去,一边对小荷说:“我去县城了,我会打电话给妈妈,让她明天过来照顾你。”
小荷心下明白,他是为谁而方寸大失。因为昨天她也看到了那则头条新闻,只是霍民不知道而已,恰巧他去省城忙活了一天。眼下,想来是那个女人想向他哭诉、求援吧。可是,如今霍民是她的了,她又怎能让他这么轻易地去见她?
于是,她冲着霍民的背影语气坚定地大声喊道:“你去吧,去见她吧。你去我就死!”
她企图以生命作威胁阻止他见她的脚步。但是,他却没有半分停留,因为他笃定,这样的女人不会为任何人而死。而且,即便她要死,在她和女一之间。此刻,他只想选择救女一!
他一边往停车的方向跑,一边在大脑里搜索着在此时最能起到援助作用的人。很快他便想到了卢燕,女一刚刚提及到的,在她的好友中他唯一存了手机号码的卢燕!而且凡凡在她家,凡凡身上挂了家里的钥匙,这样她是最能快速进入房里的人。
他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拿起手机拔通了卢燕的电话:“卢燕,我是霍民。麻烦你拿了凡凡的钥匙立刻去找女一,我担心她有什么意外。另外,还请你瞒住凡凡,谢谢了。”
“你说女一?她不在家呀,她出去旅游了。”
一听说女一旅游去了,霍民的心便毫无规律地狂跳起来。
世界那么大,我该去哪里找?找到了,她又还会是活的吗?
一个趄趔,霍民几欲摔倒,幸亏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已近在身旁的车身。摔一摔头,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定信心。女一是那么阳光、向上、快乐的一个女子,不会轻意地放弃生命的!
而且,你知道吗?我心里还在想着,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让你回家。不管我们的心历经过什么,我都有信心让我们重头再来。
女一,请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等我,等我向你赎罪,等我用下半生的爱来抚平你心内的伤痛!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霍民站直身子,打开车门上车,沙哑着声音问道。
“她没说,她只是说出去散心,调整好心情便回来。她怎么了?她跟你说什么了吗?”卢燕不竟也担忧起来。
“没,没什么。还是烦请你跑我们家一趟,在那里等我过来吧。谢谢!”霍民听卢燕说女一是去散心,出于一种侥幸的心理他的心似乎也得到了丝丝安慰。也许她那些话便是一时的气话吧。但是,他还是必须要尽快找到她,而家里或许便会有她去向的线索,他却没有开门的钥匙。
卢燕答应后,霍民便挂断电话往县城赶去。
一路上,他专心一致地将车速开到最快。什么也不去想,因为他害怕。想得越多心便越乱,意志便会被瓦解。
大门打开着,室内的灯大亮着,卢燕正着急地等着他。
他向她略点下头,便往书房跑,出去旅游女一向来都是互联网订票。
他正准备去开电脑的时候,却看到桌上放置了一叠画。一张张翻下去,前面全部是凡凡的。儿时的画像是她以前画的,他曾看过。但是,当他翻阅到长大后的凡凡的画像时,那种不祥之感再次萦绕上了心头。颤抖着手再翻下去,他看到了他自己的画像,当时的内心情感竟那么淋漓尽致地跃然于纸上,可是那把醒目的叉……
——有多少爱多少理解,就有多少恨多少心痛!
霍民的眼泪瞬间狂奔而出……
他丢了一个怎样的女子?怎样的红颜?怎样的知音呀?是他仅仅把她当做了妻子,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爱,是他没有用心去感知她的灵魂。
最后,他看到了那幅被撕成两半的画,还有那幅《天涯海角》及两张做了标题的画纸。
蓦地,他的脑海反复回荡起海浪的呼啸声!
——女一打电话时传过来的背景音!
当时,他顾自着急去了,如今看着这幅画,心内豁然亮堂。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上!
——夜、海浪、悲绝的女人……
她会干什么?她会干什么?
他的心像刀绞般剧痛起来,身子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他不敢想了,他什么都不敢想了!
他只知道,他要走很远的路去找女一,去找他孩子的母亲,去找曾经失去的爱!
“麻烦你到网上帮我订一张去三亚的最早的机票,我现在就开车去省城。”霍民极力克制住心内的悲痛,转身对卢燕道。
他再怎么掩饰卢燕也看出了他的痛苦、焦虑和深深的担扰。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多么可怜,多么令人心痛。她好想拥他入怀,安慰一下他,给他一些鼓励。可是她自己也开始悲伤和担扰了,她唯有极力抑制住想要滚落的泪珠,轻轻而坚定地点一下头。
最早一班去三亚的飞机是第二天清晨五点四十五分起飞。霍民早早地取了票,便进了候机大厅。
他神情呆滞地坐在大厅里,一拔又一拔的人群从他身旁走过,他都视若无睹。终于,他感觉到了双眼的酸痛,调整视线之际,他才发现略显空荡的大厅里还有一个人跟他一样躯壳坐着,灵魂不在。
更让他意想不到却又意料之中的是,那人竟是榆生!
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脸上显露出不可抑制的愤怒和痛恨,双目像狼盯上了羊般盛满狰狞恐怖的凶狠。
如此充满敌意的强大气场,终是唤醒了榆生沉浸在悲痛低谷的意识。他转首搜寻着气场之源,却正对上霍民那骇人的目光。
他的心不由一个激灵:他也来了,她还会在路的尽头停留吗?她不会是那种瞧着热闹让两个男人为她决斗的浅薄女人,那她……
他的脑子像闪电般划过女一跳海的镜头。这是他最不愿意触及的画面,可是一旦意识形成,它便那么清晰而顽固地在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感到头痛欲裂,濒临崩溃!
他用双手捧住脑袋,全然不去理会霍民喷火的眼神。
霍民从他的神态里似乎也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悲绝与痛苦之感在心内无边无际地漫延。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敌视他了,反而觉得他的存在给予了他一定的精神支撑。
自此,两个男人便一路默不作声,又一路静默同行。都憎恶着对方,又都渴望从对方身上获得哪怕一丝关于女一的信息。
可是,一路上没有谁的手机响起过。
近中午的时候,两人托着沉重而疲惫的身子抵达了天涯。
这一路上,都是霍民跟着榆生,因为他没有来过天涯,他也不知道那个故事。
但是,一看到天涯石他便疯了般狂奔起来。
这便是画里的天涯!
榆生也相跟着狂奔起来,他们越过了很多的游客。
——直奔天涯!
站在天涯石下,霍民突然止住了脚步。他心内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而榆生却直接绕过天涯石,去了海角!
待霍民紧跟着来到海角时,他看见榆生蹲在地上,身子像米筛子般在抖动。
他绕到他身前,看见榆生的手里拿着一部手机,还有一个女式小包。
那是女一的物品,他认得!
他的血液突然凝固了。久久地呆立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榆生手里的包和手机。
“她跳海了,她死了。是我害死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榆生轻喃道。
这声音却犹如一记重雷炸进了霍民的耳朵,炸灭了他残存在心里不愿面对现实的最后侥幸。
他突然愤怒了,因为他毁了他的希望、毁了他的梦!
他一把揪起榆生,不分对错,不管轻重,一拳往他的脸上砸去。榆生一个趄趔,只是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包和手机,却不还手。心里满溢的哀痛已让他无法感知外力的攻击所带来的疼痛!
两拳、三拳……
榆生早已鼻青脸肿,毫无形象地摔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女一留下的遗物,眼睛死盯着大海。
天涯那边依然是欢声笑语,依然有很多人在打电话给自己心爱的人。海角这边,从昨晚到今天中午都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知道有个女人曾来过,将美丽的生命交付给了大海。而她的遗物一直孤零零地撒落在沙里上。
这也便注定了属于霍民一个人的格斗除了有个不还手的对象外,永远都不会有观众嘲笑或喝彩!
这就是天涯和海角,这就是希翼与绝地,这就是生与死——在人们心里的界定!
霍民忽然觉得这打斗与这人生一样无趣极了!
他转身向着大海狂奔而去。
当海水没及他的胸口,他却突然驻足不前了。
他怕了,他害怕死亡!
他鄙视自己的懦弱和胆怯!
他悲恸万状地对着大海喊道:“我没有勇气死!女一,我没有勇气死。为什么你有?你不是一向怕冷吗?你不是一向喜欢闹腾吗?却为什么有勇气选择冰冷和静寂?你是有多大的伤痛和绝望呀,啊哈哈……”
他神经错乱般狂笑起来,那笑里包含的情绪将海的心都揉痛了。它极度不耐烦地轻轻一挥,掀起一个浪头,将霍民狠狠地推向岸边。
天涯和海角终究是连成一片的。
这个行为怪异的男子终是进入了大众的视线。
几个搜救人员将他托死尸般托走了,又搁垃圾般搁进了医院。
傍晚,这个形容憔悴的难民般的男子悄悄地潜出医院。
又来到了海角!
漆黑的大海又一次将他骇住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海水是黑色的。而女一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没有边际的黑暗!
他又恐惧得、心痛得无以复加了!
他像女人般捂不住心里的情绪了,他像孩子般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从他不远处传来,那竟是女一的声音!
他心内惊喜莫名,腾地跳起,寻着声音的方向撒腿便跑。只几米的样子他便沮丧万分地停住了脚步。
原来是榆生拿着女一的手机在反复播放她跳海前所录的一段话:
霍民、榆生,我知道你们都会为祭奠我的亡魂而来。
撇开爱情,我相信你们都是重情义的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想说的是:我的死跟你们没有任何的关系。
我只是对人性失望了!
累了、倦了、厌了……
如果真要寻找元凶,那也该从我自己贪恋、自私的人性开始!
情到最后,只希望你们都能幸福地生活!
感谢你们曾让我短暂的生命精彩过!
为情而来,因情而逝。终是死得其所……
自此,芳音已断!
只有七尺男儿的呜咽声和着海浪鬼嚎般的咆哮声久久回旋在夜空……